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探索 - 陕北小城的足球梦想,与那些因球而变的人生
夜幕降临,陕北高原上的这座小城气温骤降,呼出的白气在球场边的昏黄灯光下若隐若现。人造草皮已经被磨得发亮,风一吹起,尘土与塑料屑一起翻滚。但就在这样一块略显简陋的场地上,每天黄昏时分都会准时上演一场关于足球和命运的故事:有人从这里走出了大山,有人在这里改变了人生轨迹,还有更多人,在这里守住了一份不愿妥协的梦想。

这座与“足球版图”四个字似乎不太相关的陕北小城,曾经的体育标签只有“秋季运动会”和“农运会”几个词。十几年前,城里还找不到一块正式的十一人制球场,人们对足球的印象也停留在电视里欧冠和世界杯的璀璨灯火。如今,工作日的傍晚,小学旁边的小场地已经被穿着校服的孩子们占满,周末的市体育场则排起了预订队伍——这里的足球故事从一群“不务正业”的年轻人开始,又延续在一代孩子的脚下。
34岁的李鹏是这段故事里绕不过去的名字。他的微信昵称直到今天还叫“左路飞驰17号”,十多年前,他曾是这座小城最接近职业足球的人。2009年,19岁的他考上了西安一所大专,却在军训结束后意外入选学校校队,后来又被推荐到一支中乙球队试训。从坡梁沟里长大的小伙子,第一次站进真正的职业队训练场时,整整一周都不敢抬头看教练的眼睛。“那时候觉得,能在这样的场地上踢一辈子球,就是天大的幸福。”李鹏说。那支球队最终没能给他一份正式合同,给他的,只有一纸短暂的陪练协议和“再等等看”的承诺。十个月后,他带着一双快要开胶的球鞋和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回到陕北小城,成了家人眼中的“玩物丧志”的失败例子。

转折出现在2016年,当地教育局准备在全市推广校园足球,却发现既缺教练也缺系统梯队。有人想起了这个“踢到过半职业”的小伙子,市一中给他开出了一份代课体育老师的合同,工资不高,却附带一个条件:组建校园足球队。李鹏想了三天,周围的人都劝他,“稳定点,别再折腾足球”,最后他只发了一条朋友圈:“如果命里带球,那就再试一次。”那一年秋天,市一中的第一支校队成立了,32个报名的男生里,大部分连越位规则都没听说过。绿茵场在这座资源型小城曾经是一种奢侈,煤矿、油田、物流园才是家长们口中“看得见的出路”。然而李鹏没有退缩,他把自己在职业队当陪练时学到的热身步骤、体能训练、技战术基础,一条一条写在黑板上,孩子们在骄阳和黄土中,慢慢看懂了足球的门道。
18岁的高峻就是从那一年开始“被迫”走进球场的。父亲在矿上上夜班,母亲做小买卖,他原本打算初中毕业就去技校学汽修,“早点挣钱,早点帮家里减轻负担”。真正改变他想法的是一次“临时客串”。那是高一开学后的一个午后,班主任在教室里大声问:“谁跑得快?”全班起哄:“高峻,长跑冠军!”就这样,他被拽去了操场,当起了“临时左前卫”。第一次参加市里的青少年比赛,他用一记大力抽射打进扳平比分的进球,裁判吹响终场哨的那一刻,队友将他压在草地上,嘴里喊着他第一次听到的新词:“关键先生!”那晚回家的路上,他把那双还在冒热气的球鞋抱在怀里,突然对父亲说:“爸,我想试试能不能通过足球考大学。”

这在当时几乎是荒唐的决定。陕北小城很少有人听说过“体育单招”和“高水平运动队”的招生通道,许多家长甚至觉得所谓“足球特长生”不过是“文化课不行找条旁门左道”。高峻的父亲难得在饭桌上沉默了很久,最终只说了一句:“你要走这条路,可以,但我不懂,你自己得负责任。”接下来的三年,高峻白天上课,傍晚训练,晚上补文化课,寒暑假随队去西安、榆林打比赛。他第一次坐高铁,是去省城参加青少年锦标赛;第一次住条件不错的酒店,是学校“破天荒”给球队报销了两天房费。2023年春天,他拿到了西安一所师范类院校足球专项测试合格证,那年夏天,这个从陕北小城土坡上跑出来的男孩,真的通过足球考上了大学。录取通知书那天,父亲下了夜班,特意去菜市场买了一条鱼,“咱家第一代大学生,是踢球踢出来的。”
变化不只发生在少数幸运儿身上,更在这座城市的气质里慢慢渗透。每周四晚上的“八点档联赛”,已经成为这座小城不少打工人最期待的时刻。联赛没有华丽的赞助,只有本地几家烧烤摊合伙出的比赛服和奖杯;也没有专业的运营团队,赛程表全靠一台旧电脑和一个QQ群支撑。电焊工、小学老师、外卖骑手、银行职员,白天各有身份,到了球场上,全都只剩下球衣上的号码和喘息声。输球的一方赛后走出场地,转身就去对面的烤串摊坐下,桌子拼在一起,啤酒嘭嘭开瓶,刚才还在场上“吵到要打架”的人,这会儿正举着签子给对手夹肉。有人玩笑:“要不是踢球,你说咱几个这辈子能坐一桌吗?”
足球带来的,还有这几年突然活跃起来的“妈妈军团”。十年前,家长们最常说的一句话是“别把腿踢坏了,影响学习”;如今周末早晨,市体育场看台上的助威声,往往是十几位母亲领着年幼的孩子,一边吼着“回防!回防!”,一边不忘扯着嗓子提醒场边的小儿子戴好帽子别着凉。王雯是一位全职妈妈,她的儿子今年上四年级,已经在校队踢了两年中卫。她坦言自己花了很久才接受“足球可能会改变孩子人生”的说法:“以前总觉得,踢球就是爱玩,能当饭吃吗?后来看到几个大孩子真的考上了大学,才发现,原来在小地方,足球可以是孩子走出去的一条路。”今年,她干脆和几位家长一起自发成立了“家长志愿团”,帮校队联系场地、协调赞助、拍比赛视频,“能多给他们一些支持,就多给一点。”
现实的粗糙和理想的光亮从来都是并行的。陕北小城的足球基础设施仍然捉襟见肘,真正标准的十一人制场地只有两块,一到夏天几乎排满了比赛。训练器材大多是教练自己网购的,破了就拿胶带缠一缠继续用。孩子们踢球的球衣经常是不同届学生“传帮带”,一个号码从初一穿到高三。李鹏算过一笔账:如果要建立一套比较完整的青训梯队,包括不同年龄段的训练和外出比赛费用,每年经费至少需要几十万——这对财政压力不小的小城来说,是一个无法轻松给出的数字。“我们现在能做的,就是在有限的条件下,多给孩子们创造几次看见外面世界的机会。”他说。
梦想的力量往往就藏在这些不完美之中。去年冬天,一场大雪之后,市体育场的塑胶跑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,足球队的训练一度被迫中断。李鹏发了一条通知:这周暂停训练,等雪化了再说。没想到第二天下午,他推开办公室门,看到七八个高一的队员正拎着铁锹和扫帚往外走。“教练,咱先把中圈清出来,能踢五对五也行。”那天傍晚,球在仅仅被清理出的一小片绿色草皮上飞来飞去,孩子们的笑声像是把整个小城都唤醒了一样。有人从看台上悄悄拍下这段视频发到网上,标题只有一句话:“陕北小城,有一群不肯等雪化的孩子。”视频点击量在几天内破了百万,评论区有人写道:“原来,足球的火苗,在很多不起眼的小地方都没有熄灭。”
如今,每年夏天,当大批外出打工的人返乡,小城的足球氛围就会迎来一年一度的“高光时刻”。从外地回来的大学生会自发组织“校友杯”,曾经的队友见面,先不问工作和收入,而是习惯性地来一句:“还踢不踢?上场?”曾在这片场地上摔倒、哭泣、争吵的人,如今有人成了老师,有人去煤矿当了技术员,有人准备考研,有人仍在为进入更高一级联赛而奔波。他们的人生像一条条从球场延伸出去的线,方向不同,却都清楚地记得,自己是从哪里起跑的。
那座略显陈旧的看台顶端,有这样一行手写的标语,是几年前一位校长亲自拿刷子写上去的:“从这片场地出发,你不一定成为职业球员,但一定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。”这句话,如今成了陕北小城所有“因球而变的人生”的注脚。李鹏经常在训练结束后,让队员们坐在草地上抬头看看那句有些褪色的标语:“你们里头,可能有人有天真的能走进职业队,也可能大多数人就像我,当不了职业球员。但没关系,足球教你们的是坚持、担当、团队,这些东西,会跟你们一辈子。”
晚风再次吹过,哨声划破小城的宁静,孩子们在灯光下奔跑的身影被拉得很长。陕北的小城依旧不喧闹,却多了一种向上的张力。在中国足球宏大叙事的边缘,这里或许不起眼,但正是无数这样的角落,构成了这项运动最扎实的根。那一个个因球而改变的普通人生,无声地回答着一个问题:什么是小城的足球梦想?也许,不是非要站上职业联赛的聚光灯,而是让更多的孩子有机会,在一片并不完美的草地上,踢出通往更远处的人生路线图。


